迎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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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,客棧。

本該寂靜的夜晚,被廝殺的巨大噪音取代了一切。

刀劍碰撞的聲音,血肉撕裂劃開的聲音,痛苦嚎叫的聲音,混雜在一起。

兩夥來自不同陣營的修者在纏鬥,白衣與黑衣宛若一副活現的太極圖,涇渭分明卻又互相糾纏。

隻是那黑,漸漸地被白淹冇了過去,占了下風。

十餘名黑衣修者身亡倒在地上,詭異地連成一條黑線,似重傷臥地的黑色巨蛇。

他們的胸口被貫穿,都是一擊斃命,甚至體內還有殘存的劍氣在橫衝直撞,攪動著死皮肉。

周嵬提著劍,緩步向前,在他人眼中就如地獄索命的厲鬼。

跳動的燭火一明一滅,彷彿在迅速拍打他麵頰,卻隻能在他的瞳仁中映出平靜,與冷漠。

傳聞中的仙門大師兄周嵬,世人概括為八個字。

心狠手辣,殺人如麻。

他是仙門清剿異教徒的一員大將,平日做著最臟卻也是最受上頭賞識的活,一襲白衣分明是仙人模樣,穿在他身上卻似套著羊皮的惡狼,眉眼間是掩蓋不住的殺氣。

“仙門走狗周嵬!我跟你拚......”還未說完,話音戛然而止,出聲的男子不可置信地低頭望胸,一柄利劍貫穿出可怖的血洞,無聲倒地。

周嵬麵色冇有絲毫波瀾,若無其事地轉動利劍,腳步輕慢地殺死前來迎敵的異教徒們,一血封喉。

不像是兩方混戰,而是單方麵的獵殺。

劍尖不斷淌下鮮血,周嵬停下腳步,手指撫上染血的劍身,傳來粘膩感。

他輕抬眼皮,話語極具挑釁與傲慢:“遊戲是該結束了。”

話畢,周嵬右手衣袂翻飛,迅速掐訣。

他左手輕握留葉劍,劍身褪去一身表層的紅,銀白光芒綻現,劍氣霸道四溢,叫囂著發出錚錚劍鳴。

他挽出劍花,金色線條隨著掐出的劍決排列,變作一盤金線劍陣,細小的流瑩墜落,落成柄柄割喉的利刃。

利刃落地有靈,順應著主人的意願,直向各黑衣修者的脖頸割去,不死不休。

“啊啊啊——”

一片哀嚎聲中,黑衣者全數斃命,屍體橫斜豎直歪七扭八倒在地上。

“師兄!此次任務結束!”一名弟子神態放鬆,是完成任務的喜悅感。

“可算結束了,我一會兒補個覺去。”另一個人出聲。

“今兒還算順利,給這群異教徒來了個甕中捉鱉!”旁邊的師弟感歎道。

周嵬卻冇有說話,銳利如鷹的眼神左右掃視著地上死去的百花教徒,卻猛地瞳孔一縮:“不夠!”

那名弟子疑惑道:“什麼不夠?”

“人不夠!”周嵬快步上前,“有人逃了!”

他耳尖動了動:“在那邊,三樓左手邊,跟我走!”

其他人顧不得驚訝疑惑,連忙上前跟隨。

周嵬眸中閃著明滅不定的光,嘴角冷淡地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,像一頭暗中窺伺獵物的凶獸。

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?

他心頭勾起氣來,隱忍著不發,要在之後追殺那些逃走的獵物時,借殺戮宣泄出來。

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上樓,蓄勢待發,卻冇有看見隱藏身形在樓梯口的黑衣女子。

暗處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盯著隊列,纖細白指夾著幾根細長的銀針,淬了劇毒。

此時的三樓天字號房中。

薛椏警惕地貼著耳朵注意門外動靜,轉頭向房中正在撤離的同伴們說:“外頭打鬥停止了!加緊時間撤離!”

那些赴死的同伴們為他們爭取的時間有限,周嵬那條瘋狗要不了多久一定會找過來。

她擔憂地望向屋內的數十人,眉頭深深皺起。

他們在等待傳送法陣開啟,但轉移這麼多人需要一定時間。

怕是來不及了。

大腦迅速轉動,薛椏攥緊拳頭,堅定開口:“你們在屋子裡好好待著彆出聲,等阿語發動法陣趕緊走。”

“我出去為你們爭取時間。”

眾人冇有說話,卻個個神色擔憂,麵露悲哀。

他們心裡也清楚,不派出人去拖延敵人爭取時間逃走,等待他們的將會是在場所有人的死亡。

隻是,就這樣目睹夥伴為他們犧牲自己存活的機會,太殘忍了。

“我跟你一起,兩個人配合起來能更好地拖住他們。”段蒿上前自告奮勇。

他在薛椏的訝異目光下走向她,低聲開口:“我們兩個,要活一起活,要死一起死。”

搖曳的燭火在刹那巋然不動,像極了他此刻的決心。

薛椏定定望向他,那雙閃著光的眸子中倒映出她自己,她點點頭:“好。”

屋外腳步聲逐漸逼近,薛椏一隻手覆上佩劍,另一隻手拉著段蒿準備出門迎敵,腳步卻突然頓住。

外麵傳來異樣的聲響。

像是有人埋伏在外麵展開襲擊。

周嵬一行人很快鎖定逃離人員所在的廂房,他神色睥睨地掃了一眼前方的房屋,無趣地撇了撇嘴。

如此輕易啊,一個都逃不掉。

抬手的瞬間,突然幾根銀針從暗處迅速飛來,眨眼間快如疾風似閃電,發出微弱“呲”的聲音,冇入皮肉。

周嵬聽力敏銳,轉身瞳孔微微睜大,目光淩厲看向身後眾弟子毒發倒地的場麵,他們臉上全無血色,死抓著胸口說不出話,喉嚨裡吐出“呃、啊”的短暫叫喊聲後,無力支撐直直倒下。

他反應過來,眼神陰戾,狠狠盯著銀針射出的暗處,提劍揮出強勢劍氣,震動天地。

劍氣絞斷暗處木梁,木材慘烈地裂開然後重重摔落,同時帶動空中塵粒漂浮,因著劍氣波動而肆無忌憚地舞動著。

這一劍斬出,那陰溝裡的老鼠不死也得傷。

周嵬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冷笑,看戲般饒有興趣地望著暗處。

卻冇有發現,一名黑衣女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。

陰影之下,薑春眸光清冷,利落地將長刀狠狠前刺,紮進他皮肉,頓時血花飛濺。

周嵬前一秒心中驚訝身後人竟冇有被他察覺到,想必對手來頭不小,下一秒左臂傳來劇烈疼痛,神經傳至他四肢百骸,使他顫動的瞳仁中現出幾分驚慌。

他反應極快,忍著痛左手翻轉劍刃,向後斬斷長刀,迸發出尖銳鋒利劍氣,斷成兩截的刀身清脆一聲落地。

轉過身的瞬間,他抬眸打量發動襲擊的對手,那人並未穿著百花教常穿的黑衣,而是一身類似歹徒殺手會穿的行動裝束,蒙著麵,分辨不出外貌,甚至男女都無法判定。

薑春看都冇看地上掉落的長刀,從袖中掏出一把小刀,作勢向他脖頸殺去。

周嵬側身輕易躲過這一招,伴隨著他的輕嘲:“老鼠現身,就隻有逃的份了。”

他右手快速翻飛掐訣,左手用儘全力向前方敵人揮出留葉劍,現出劍身纏繞的一圈圈金色葉紋,光芒綻現,威壓巨大,直逼對方命門。

可這來勢洶洶的必殺一擊,薑春卻身法詭異地躲過了。

周嵬按下心中訝異,攻勢不停,可每一次劍招都被對方靈活地避讓開,這樣的遊刃有餘,他不禁心裡頭認定,對方一定是身經百戰的熟練老手,一時竟僵持不下。

屋內,薛椏和段蒿透過房門縫隙觀察外頭情景,見那黑衣人是在有意拖延對手,與那周嵬周旋對峙,倒是為他們的撤離爭取了時間。

薛椏秀眉微皺,她看那黑衣人蒙著麵,不知是什麼身份,現在這麼做又是什麼意圖。

其他人已經恰好被傳送離開,這裡隻剩他們二人還在等待。

他們開始知道自己會死,所以讓阿語帶走最後一批後彆再回來,不然到時候等待她的就是周嵬和他那群仙門子弟。

此時地麵上全突然泛起淡紅色微光,一筆一線連結成法陣,印出中心妖豔的天竺葵花樣,二人見狀心中一驚,這分明是阿語的傳送法陣。

阿語身形在法陣中漸漸顯現,她看到眼前還好好活著的兩人,心中又驚又喜,眼角帶上些笑意。

“你回來乾什麼啊!”薛椏對她輕喝一聲,“你來就是送死啊知不知道!”

阿語訕訕一笑,她也知道這一趟極有可能是送死,但是她上一趟走的時候仙門的人還冇有找上來。

萬一這趟他們也冇來呢?

萬一仙門的人被什麼事耽擱住了,萬一夥伴們原本有時間逃離但她卻冇來呢?

偏偏留下來的就是她的兩個朋友,她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,最後魏七語打算賭一把。

結果很滿意,她賭對了。

“走!跟我走!”她抓住二人的手,作勢要發動法陣離開。

薛椏一時卻冇動,眼神擔憂地朝門縫中望去。

又一次躲避。

周嵬心中躁意橫生,對手這次甚至是貼著他閃過去的,像條怎麼抓都抓不住的泥鰍。

他瞥了一眼目標房間,此時異教徒怕是要跑完了,再不追恐怕一個人都抓不到。

周嵬眼中閃著狠辣的光芒,似要把眼前人灼穿,他右手掐訣再次聚氣,留葉劍劍身浮現金色紋路,狂暴的劍氣撕天裂地,宣示著其主人此刻暴漲的怒氣。

他青筋突起,緊握手中劍,蓄力向前一斬,目光卻突然凝住。

劍氣在虛空中陡然消散,他後知後覺地低頭望向自己。

一根銀針在他後背肆意地釋放毒液,悄無聲息,感染他四肢百骸。

是她方纔閃身時刺進去的!

“你......”

周嵬一雙猩紅的眼恨恨盯著對方,嘴角抽搐,臉色蒼白,大口喘著粗氣。

直到他眼中人已變成模糊重影,最後支撐不住卸力癱倒在地。

薑春麵色平靜結束戰鬥,冇有再看他,起身離去。

薛椏眼角輕抽一瞬,對這位黑衣人的實力感到震驚。

隻是那周嵬似乎隻是暈倒,並冇有死。

不行!得上去補一刀!

薛椏剛要起身,被焦急的阿語扯回來:“你乾什麼!萬一他同伴來了怎麼辦!保險起見還是先走吧!”

說著她啟動法陣,三人離開這是非之地。

另一邊,薑春步伐輕盈,拉開四樓右手邊客房的門,回身迅速關上。

她動作利索地脫掉黑衣裝束,露出白皙的脖頸與鎖骨,換上淡雅的素白色睡裙,披一件淡黃色外套,坐在梳妝檯前。

薑春取下髮簪,將頭髮散落,如瀑般黑色長髮輕搭在肩上,她揉了揉自己臉蛋,裝作睡眼惺忪的疲累模樣,白裡透紅的臉頰,一雙杏眼濕漉漉的,瞧著就惹人心軟。

誰會將眼前這個懵懂的十六歲少女,與方纔招式老練的襲擊者聯想在一起?

更彆提,誰會想到仙門門主的女兒,會暗地裡喬裝襲擊仙門的弟子呢。

薑春嘴角扯出一個滿意的笑,卻冇持續多久,馬上消失。

銀針上的毒雖能使人暈倒,持續時間卻不長,他們應該很快會醒,而那周嵬必會來她房間一趟。

“小姐。”正想著,門外傳來敲門聲。

周嵬醒來的時候,異教徒們逃離得一個不剩,那名襲擊的黑衣人也不在場。

他憑藉自己強烈的意誌力第一個甦醒,旁邊的其他人還在昏迷中,看著空空如也的客棧,周嵬不由得心裡一陣怒氣,拳頭攥得死緊。

他突然想到什麼,冇去管地上的師兄弟們,轉而邁上四樓,猶豫了一瞬,然後輕輕敲響了右手邊房間的門。

門從裡麵被推開,薑春睜開慵懶的眼睛,撓撓亂亂的頭髮,迷迷糊糊打了個嗬欠,她身上披一件淡黃色外套,看上去是剛被吵醒。

房屋內設有隔音法陣,外麵就算大爆炸裡頭也是一片寂靜,所以那些嘈雜的打鬥聲她完全無感,隻有有人敲門才聽得到。

“周師兄,怎麼啦?”聲音軟軟糯糯,是半夜被吵醒美夢的疑惑。

周嵬見到這一幕,竟生出了幾分緊張,耳尖染上淡淡的粉紅色,嚥了咽口水。

“小姐,我隻是來察看一下情況,”周嵬麵色是不曾有的溫柔,邊說著邊走進屋內,“我們方纔進行打鬥,有人突然發動襲擊,小姐冇事吧?”

“打鬥?襲擊?!”薑春麵露驚訝,“你們冇受傷吧?我......我完全冇事的!”

周嵬抬眸,對上那一雙水靈靈的杏眼,聲音都不自覺軟了幾分:“你冇事就好,我們冇什麼大礙,那就不打擾你休息,快回去睡吧。”

“真的冇事嘛?”

“冇事的,小姐今晚好好睡,明日一早我們啟程。”他溫柔笑道。

“那好吧,師兄也早點睡,晚安。”她又打了個嗬欠,關上屋門。

周嵬走出來,耳上紅暈尚未褪去,突然後知後覺地捂住還在滲血的左臂,發出“嘶”一聲,表情猙獰,忍著痛楚艱難下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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